莫名笑King

叶修大笑过，黄少天觉得这笑声像是一扇门，打开就能看到里面是无尽的空档。似乎那笑声里不止有叶修特有的爽朗和豪气，更是透着几分悲凉。他在这笑声大门面前截然而立，明明知道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推开，却也很怕推开后会看到什么。他们曾经那样亲密，在休战的日子里有那么几天过得就像是真的远离了战争一样。这些东西却统统消失不见，那几分亲密还在，可变了样子，变得连黄少天这样的敞亮性格，都认不出来。

叶修只轻笑，再然后就盯着黄少天看，像是从他脸上看出了不少故事。

“老叶。”

“嗯？”

“你知道你这样盯着人看会让人心里发毛吗？”

“说说怎么发毛？”

“感觉你在琢磨是到底是把我红烧好还是清蒸好。”

“你肉不多，还是整个豉汁排骨吧。”

黄少天特别想用身上带的折叠小刀去戳他的伤口。

“我在想，这次回来的决定或许没有错。”

“是吗？”

“是啊，小狮子。”

“什么小狮子！”

“你啊，不是狮子座嘛。”

“狮子座在古希腊神话里是墨涅亚巨狮，百兽之王。能叫我名字就好好叫，不要随便给人取外号。”

“巨狮怎么样，还不是要被赫刺克勒斯收服。”

黄少天刚要继续接话，忽然脸色一沉：“赫刺克勒斯也没好结局，还是不说希腊神话的好。”

“别乱想，就是跟我聊天而已。神话故事说到底只是神话故事。”叶修伸手一捏黄少天鼻梁，这不自觉的小动作确实是几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常有的，倒是让黄少天怔住了，半晌都没吭声。

叶修看着黄少天沉默不语又憋了一肚子话的样子心里也不太舒服，但是碍于两个人还在这模拟演习的系统里，缓了缓才说：“我有时候想起你入选蓝雨那会儿的样子，总觉得跟现在也没多少变化。”

“您这是夸我年轻吗？”

“哎呀不要这么客气，不是外人。”叶修全然无视黄少天甩过来的鄙夷眼神，继续说，“我还记得当初苏沐秋在选拔前看到你的资料，说一年级新生就想进特种部队还是省省吧。结果最后你居然成了那一批唯一入选的。”

“他这么不看好我，最后为什么又让我入选？”

“因为拿主意的人是老魏，不是他。”

黄少天若有所思，他知道当初魏琛一锤定音执意将他从新兵营带走，原部队班长也十分不舍就这样放走一个好苗子。魏琛一纸公文送过去，黄少天觉得那班长差点就要抱着他哭嚎了。

“我还记得刚认识魏队那时候他跟我一起住院，劝了我好久。”

“让你这个小鬼别参军？”

“那倒没有，就是让我自己想清楚。”

叶修笑：“老魏这个人有时候说话还是很中听的。”

“跟你自己比吗？那地球月球火星上人堆里翻翻，估计都没几个说话比你难听的。不知道银河湾的WL星人怎么样，有没有能跟你比高低的。”

“少天你忆当初就忆当初，不要人身攻击。”

“我刚入伍的时候也担心会不会很快就跟银河湾再次开战。”

“要说都不怕死那是不可能的，人非草木，特种部队和太空军也有当逃兵的。你就别总想着当年那点纠结了。”

“不是怕死，是怕死了之后去见父母说不清楚。”黄少天说完这句仰头看叶修，脸上似乎也多了一种同病相怜般的惋惜，“你还记得养母吗？”

“我跟她分别的时候已经成年了，少天。”叶修苦笑，“她是个很开朗的科学家，知道我没有学外语的天赋也不强求我跟她学德语……”

黄少天插嘴：“强求你，你也没有那个天赋。”

叶修抠抠耳朵装作没听见继续说：“她很少跟我讲道理，有时候会把我当朋友一样聊天，倒不像长辈了。”

“难怪你这么早熟。”

“我妈说了，男孩容易晚熟，成熟点比较好。少天你熟了没有？没有熟的话，我帮帮你？”

“你妈没说成熟的第一个标志就是人得要脸吗？”

“喻文州那么淡定一个人，怎么当了蓝雨队长也有几年了还没把你拉高到一个层次呢？”

“当年跟你关系好的，也有老成持重和沉默如水的，怎么没熏陶熏陶你呢？”

“谁老成持重谁沉默如水啊？”

黄少天还当真想了一想才回答：“韩文清和吴雪峰。”

“韩文清那是老成过了头，吴雪峰私下什么样你是没见过。”

“什么私下？我又不是没跟你们在一起摸爬滚打过，那年不是还一起去过杭州？”

“这两码事，吴雪峰跟我和苏沐秋是穿过一条裤子的，咱们不是一个部队系统的，不能比不能比。”

黄少天端着胳膊：“哟，都好到三个人穿一条裤子的程度了，那我是不能比。”

“不是，我是说因为天天见导致大家对彼此黑点的了解程度，不是说感情。论感情，我跟你也是很深厚的。”

“我有什么黑点值得你天天见才能了解？”

“话太多算黑点吗？如果算的话，你是太阳，那太阳整个就是黑子了。”

“周泽楷刚才怎么没一枪直接击中你心脏？”

“你怎么还惦记周泽楷，跟我聊天呢专注一点可以吗？”

“我怕他再转回来。”

“那有何惧？一个完整的你，加上受了点小伤的我还料理不了他？”

黄少天当时就想在脸上印鄙视两个字了，叶修还没完没了：“你看我回来还是对的，不然你还误会我们感情不好。幸好现在可以澄清。”

“谁误会你了！谁跟你感情不好！”

“那是感情很好的，对吧？”

黄少天炸锅：“你跟我感情好所以一别四年连个屁都没有放就滚回来了吗？搞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还说不想牵扯我进来蹚浑水你知道这样已经算是把我扯下水了吗？我想知道很多事情都怕触动你不知道哪根神经又开始沉默不语你知道吗？你那船上的人都什么情况也不跟我说，魏队长和方锐怎么回事你敢告诉我吗？刚才那个乔一帆我记得好像是北京那边王杰希的人？你以前脸色不好的时候也就是铁青了一点，现在脸色不好的时候看上去简直就是个活死人你知道吗！”

叶修听他说完这些，拍了拍黄少天的手背：“我现在知道了。”

黄少天本来还在气头上，忽然被他这么一拍，倒像是自己理亏，顿时又不好再说下去了。

“你担心我，我知道。”

“鬼才担心你。”

叶修笑：“好好好，是我自作多情。”

“你是打算就这样跟我聊到天亮？”

“怎么了，你困了就睡。”

“兴欣号毕竟是这次演习考察的一部分吧。”

叶修冷哼一声：“根本就是主要部分。不过呢，这事你要问王大眼，他才是总指挥。”

黄少天正要说什么，叶修一把捂住他的嘴。没过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树下不断穿行，叶修松开手做口型“周泽楷”。黄少天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想嘲笑这人真是让叶修的嘲讽给招回来的。

周泽楷的人在树下搜索了好一阵，还是摸着了树上那俩的方位。黄少天没过多久就听到周泽楷在下面喊话。

“下来吧，别逼我砍树。”

叶修回了一句：“你就这么想活捉我们？不舍得打死。”

周泽楷没吭声，叶修继续说：“小周啊，我们虽然不太熟，不过也见过几次面了。这好像还是第一次你先跟我搭话呢。”

周泽楷还是没吭声，黄少天小声说：“你还说我话多？你遇上他，那话也翻倍。”

叶修刚要接话，忽然就听到下面似乎有电锯之类的东西开始嗡嗡作响，不多时就感受到这工具作业的效果，他和黄少天都紧紧抱住树干避免等会儿真的被晃下去。

“周泽楷你还真砍树啊！”

黄少天和叶修正着急呢，忽然听到下面枪声四起，似乎有另一波人马赶到这边。叶修认真听了一会儿，笑着对黄少天说：“是方锐。”

黄少天跟叶修迅速解开他们为了固定自己绑在树上的武装带，时刻准备找个时机溜下树，等到他们滑到树下，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正是方锐。

“叶修你这也太慢了吧，不会没猜出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这不是天太黑看不出是你还是周泽楷占优吗？”

方锐虽然跟叶修说着话，动作也没有慢，带着人慢慢逼退周泽楷。他小声说：“不过就这么几个人，你也别指望能唬周泽楷太久。”

“我擦，王大眼也没派个加强连来支援吗？”

黄少天一枪撂倒对面一个，对叶修吼：“伤员一边去少添乱！”

叶修背靠着树，自己也发觉这血流得有点诡异，他下了地面之后也就开了几枪便觉得头晕眼花，问：“这什么子弹？”

黄少天笑得古怪：“新开发出来的，爽了吧？让你还觉得是小伤。”

叶修冲他做一个更加古怪的表情，眼皮快要翻上去跟眉毛打架似的，他抱怨：“就算你现在看我很多地方不顺眼，至少也要给友军通点气吧？这种先进武器也要藏着不说非等我扛不住？”

“是你拉着我忆当初的！哪里有时间跟你说！”黄少天回了这一句再就没空暇搭理他，那边方锐也追上了周泽楷俩人缠斗在一起，叶修疼得愁眉苦脸也不忘记碎碎念：“王大眼这是也对我不满吗？怎么还不派人来啊。”

方锐跟周泽楷两个人近身搏斗到鼻青脸肿，不远处看过去简直就是双生兄弟的面孔，黄少天心下也不由得直嘀咕这王杰希是不是真把他们这小分队的人给忘了。不过黄少天纳闷了没几分钟，他就觉察出自己这边也不太对劲了。

方锐似乎太能打了些，或者说是方锐带的这七八个人太能打了些。

方锐是蓝雨出身，他比喻文州晚了一届入选。那一年，黄少天已经成为魏琛左膀右臂，在蓝雨中队除了魏琛和方世镜，再往后排就是他。连苏沐秋也夸赞说黄少天虽然是破天荒的新兵入选特种部队，却也没让老魏失望，说可塑之才都有些谦虚了。和平岁月那样久，但是魏琛不敢忘记打起仗来是什么样的，他抓紧一切机会给蓝雨选人，方锐那一批，个个都是精锐。黄少天那次选拔赛中也是考核主力，自然记得方锐的表现还有他的实力。虽说周泽楷是靠一把狙击枪名扬各大军区的，近身搏斗的时候也不失为一等的好手，居然被方锐逼得如此狼狈，黄少天想不出如果是自己面对周泽楷，能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给他造成这样大的压力。

不过比起方锐的实力大变样，黄少天发现这七八个人顶得住周泽楷这边的攻势后，就只关心叶修那边是不是顶得住了。

“老叶，你不会是要挂了吧？”

“有你这么关心友军的吗？”

“反正就是模拟演习，死不了死不了。或者你要是挂了，兴欣上的事情可以现在嘱咐我。”

“你要我发表临终遗言吗黄少天？我怎么看你这么开心呢？”

“哪可能呢，蓝军损失了你的话真是亏大了。王杰希还没见识过你们兴欣的厉害呢不是？”

叶修疼得呲牙咧嘴，他不知道那颗子弹到底藏了什么机关如此了得，心底下倒是有揣测：“我说少天，这子弹不会带什么损伤神经的功能吧？”

“您这个思路是对的，友军长官。”

“……”

“回头您挂了，要我在这个模拟系统里给您上香吗？”

“黄少天你盼着我点好的可以吗？”

“我当然盼着你好啊，不盼着你好我干嘛在这儿守着您不去看方锐到底是怎么逼退周泽楷的啊？”

“这么关心我，感激涕零。”

“客气客气。”

“方锐逼退周泽楷你很意外吗？”

黄少天陡然就挂上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叶修，不管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变化，都跟方锐没关系的。他以前大致是什么水平，我心里有数。”

叶修靠着树坐到地上，遥遥看着远处的方锐，他知道这样已经是这几个人的极限，毕竟人数上不占优，唬周泽楷一时还可以，拖得久了怕是不妙。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黄少天扑过来把他压倒在地，几乎瞬间天上降下一张大网把他们两个网在了一起。

叶修先是倒抽一口冷气，黄少天已经很小心没有压到他受伤的肩膀，还是觉得很痛。他也没动，就贴着压在身上的人的耳朵说话：“怕我被抓吗？”

黄少天挣扎了几下，又端详了一会儿那张网的材质，知道是广州军区的东西，就干脆不动了。

“受命照看你，当然怕你被抓。”

叶修没伤的那只手一伸一捞，就圈了黄少天的腰：“怎么四年也不见长多少肉，喻文州克扣你工资吗？”

黄少天见他厚颜无耻面无改色地做这些暧昧举动，只能说：“这网是越动缠得越紧，老叶你老实点。”

“哦哦，那好啊我不反感跟你靠这么近，你反感吗？”

黄少天瞪了他几眼，也没回答。

叶修望天上瞅了瞅，就听到有人用扩音器在冲这片树林喊话。

“老叶，你还有气吗？王杰希怕你这侦察工作不到位，派我来看看。”

叶修噗一声就笑了，黄少天对这个声音也不陌生，两个人都松口气。叶修躺在地上嚷嚷：“我说郭明宇，英雄出马的时候都特别帅气潇洒的，你救我的时候能不能顾忌一下我的形象？这满树林子扔渔网是怎么回事？”

郭明宇坐着武装直升飞机盘旋在树林上方，他倒乐意跟叶修搭话：“我形象很好啊，非常帅气的，老叶你等会上来观赏就知道了。”

叶修是最先被人从网里给放出来的，他不顾伤痛硬是坚持跟黄少天一起找到了方锐和周泽楷，看见俩人灰头土脸被缠在了一起，忍不住哈哈大笑。黄少天在一旁狠命翻白眼：“能不能先管管自己的伤？”

“小锐锐，你不是今天还跟我吹牛皮能一个人收拾周泽楷加王杰希两个吗？”

“叶修你笑我什么，你那脸色快跟白纸一样了知道不？遗言写好没有？”

黄少天正要上前拉叶修一把，只见他摇摇晃晃就倒了下去。周泽楷蹙眉：“熬到现在才晕，也不容易。”

叶修醒转过来的时候，是安文逸在帮他处理伤口，子弹似乎已经被取出来了，药水杀得他伤口痛得火烧火燎。那种疼痛简直像个感染源，一路攀升到心口附近肆虐。

“小安？”

“别动，这伤不轻。”

“乔一帆呢？”

“跟我一起遇到郭团长，我们合计了一下本来是想等等你的消息。不过还是听到树林里有枪声就过来了。”

黄少天坐在叶修简陋的行军床旁边闭目养神，听他和安文逸说话，插了一句：“你不是嫌弃王杰希动作慢吗？主力部队已经开火了。”

“你就跟我在这儿闲着？”

“友军长官，我看你精神这么好，那就让你自己人照顾你吧。我去看看战况，回来也好跟你这个友军汇报一下。”黄少天站起来就去找方锐了，叶修看着他的背影，就浅浅一笑。

方锐倒是只有点皮肉伤，随军的女护士给他缝针的时候也不忘记油嘴滑舌调戏人，黄少天到他病床前就听到了女护士用力过猛导致方锐鬼哭狼嚎乱叫。

“护士大人你也太狠了。”

“大家都是同志，不要乱喊称呼。”

“是是是，好同志，你也太狠了。我这额头上一块皮都要被扯下来了！这要是毁容了，等我们战争胜利，我还要回来讨媳妇的。”

“你那块皮就算不扯下来，跟周泽楷一比也算是毁容脸。”

方锐听到黄少天的声音，懒洋洋回了句：“哟，是你。”

黄少天等到护士给他包好纱布去拿药，半蹲下贴在方锐脸庞压低声音问：“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近身搏击已经这么强了？”

方锐还是懒洋洋地回答：“你问叶修。”

“他又没有什么变化。”

“他还没有什么变化？”

黄少天不吭声了，他揣着胳膊戳方锐床边，这对话似乎进行不下去，但是他也不想走。

方锐躺平，看着天花板说：“我真不知道他对你说了多少，也不知道从哪里跟你讲起。有机会再说吧，现在不是叙旧的地方，也不是叙旧的好时候。”

“魏队长我没见着现在作战是什么样子，那个安文逸和乔一帆，虽然没动手，我也能看出来不是一般人。兴欣号真不是一般的古怪。”

“你这一肚子问号，真不是我能解决的。”方锐叹口气，那味道颇似叶修，“蓝雨的人都怎么样？我听说你们都不赖，喻文州是个好队长。”

“是不错。”黄少天顺着方锐的话题往下说，“于锋走了，你知道吗？”

“这个真不知道。”

“去云南戍边了。”

“……”

“人各有志吧，只是我没想过会有人主动从蓝雨走。”

“我不也是主动走的。”

黄少天反驳：“你那个不一样，你是被挑走的，那会儿魏队刚刚卸任，没人能说上一句硬话。”

“那于锋走之后你还见过他没有？”

“没机会见。我也挺可笑的，那会儿他拎包走的时候，还跟他喊到底为什么。”

方锐笑得有点酸涩，只是这酸涩也远不如黄少天的。

“黄少是性情中人，以前就是，现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