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湾 Act.14 Rush
输液结束后，叶秋带黄少天去做身体检查，叶修仍旧是不做声。
“这是他心头一根刺，今天跟你说一遍就等于连根拔起后又再戳回去。”叶秋让黄少天别介意叶修一字不发，“这件事情他从来都不愿意主动提，兴欣上的那些人大部分是一开始就陷在这件事情里的，所以他也没有对什么人仔仔细细地把过去都扒开来看。”
黄少天在测试仪器上坐下，他没有立即躺下，而是对叶秋说：“我今天不会再找他，让他静一静吧。”
叶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我第一次见到哥哥的时候，他就没多少正经样子。后来第三次对外战争爆发，彼此担心又牵挂，几个月后才知晓对方都安然无恙。那时候我们很珍惜可以聊天的机会，也时常给对方发送加密的邮件。战争结束他留在地球，我留在月球，我知道他是用了我的名字入伍，两个人最好装作不认识。我属于科研人员，他是上过战场的老兵，就算在数据库内有各自的信息数据存档，只要没有人惹是生非，就不会被查出来。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就很少再联系了。”
“你是说战争结束之后的几年，你们都很少联系？”
“联系就意味着风险，他在太空军，各种检查不是一般的严格。你也是特种部队出身，可以理解吧。”
黄少天叹口气，像是替他们兄弟二人惋惜：“知道彼此却不能相见，也算是有够郁闷了。”
“那时候我经常编写一些密码书信体，偶尔会发给H市的苏沐橙，就像是很早以前的书信笔友那样。”
“难怪苏沐秋回十次家，叶修要跟过去八次。”
“哥哥很在乎苏家兄妹，他说在他孤身一人进入太空军后，他们就像是他在地球上的亲人。他的养母对他很好，可是没有给他任何理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很介怀。我很感谢苏家兄妹给重新给哥哥家的感觉，也很感谢你。”
“我？”黄少天不解。
“哥哥让苏沐橙代替他发送信函，他提起过你。”
黄少天在仪器上躺下：“他是抱怨我话多吧。”
“是抱怨过，不过也说过你很有趣。”叶秋让黄少天躺好，开动检测仪器。
“这些设备是哪里来的？你为什么又在这里？还有兴欣，我想兴欣不会是银河湾给欧盟的好处吧？”
“话唠的脑子都转得比较快吗？哥哥说你这点聪明真是让他无可奈何。这里的设备主要是从兴欣上拆下来的，有一些是我自己后来改造的。我在这里是因为救了哥哥之后就只能他一起跑啦，当然我们跑之前顺路拐了兴欣号，不然怎么在追捕的过程中成功逃逸呢？”
黄少天这一天摄入的信息量已经不少，听到这简短几句话之后还是觉得有点消化不良。他等到检测完毕才对叶秋说：“难怪兴欣会是银河湾通缉榜单上的头名。”
“银河湾和欧盟勾结在一起，当然也要给欧盟一点甜头。兴欣美名其曰是中立国家出资造的，实际上就是从火星出发，经停月球基地转手的。从月球停靠，可以撇开跟火星基地的关系，毕竟月球上面几方势力都有。”
黄少天点头肯定：“欧盟的人被洗脑得也真够厉害，种族融合这种事情他们也信？我才不信WL星人会轻易放手来之不易的领土，就算他们联手赢下了这场战争，回头也是给银河湾提鞋的，说不定人家还不用。”
“这个你应该听听叶修怎么说的，让我想想，”叶秋歪头好似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他说欧盟之前也是给美国提鞋的，换了给银河湾提人家也不忌讳。”
黄少天忍不住直摇头：“要不是担心地球上被轰成坑的大城市太多，银河湾早就夷平几大洲了。这场战争持续这么久，也不知道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从我们之前，到我们之后不知道多少代子孙都要生活在银河湾的阴影之下。”
叶秋看了检查结果非常满意，于是就没有理会黄少天的这些碎碎念：“用药及时，融血毒素已经基本被排出了。今晚好好休息，按照野战医院的标准明天就可以走了。”他带黄少天去另一间房休息，叮嘱一定要现在就睡，不然影响恢复。
黄少天当然还有不少想问的，只是叶秋虽然看起来像是很好说话的人，做起事来却完全不会轻易改变想法。最后叶秋威胁说要给某人来一针安眠药剂，这才让黄少天安分睡去了。
翌日伤员醒过来，睁眼就看到叶修。清晨的阳光十分明亮，透过玻璃窗落入房间内的部分更是让人心情愉悦。这像是没有战事的一天，像是他们过去的年岁里的一天，像是完全没有那么多复杂让人心情烦闷的一天。
叶修开着通讯器在跟人说话，黄少天听了几句就知道是方锐。
“老大，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啊？喻文州可不是一般人，也就是兴欣有隐形技术吧，不然被抓着小尾巴那是分分钟的事情。”
“有什么别的消息吗？真被喻文州抓着，你告诉魏琛以后不要混了，直接从兴欣上跳船自尽吧。”
“叶修你个不要脸的以为我听不到是吧！”魏琛嚷嚷着。
方锐听叶修这么问，开始正经回答：“欧盟那边没有大动静，跟毛子在西欧目前属于小打小闹阶段。倒是月球基地开火比较惨烈，据说太空军牺牲不少。具体的情况关榕飞和罗辑在破解G军区的通讯密文，等会儿会知道得更多一些。”
“火星已经落入银河湾掌控了，月球基地不能再丢掉。这个道理，我明白你明白，王杰希更明白。”叶修想了想又问，“月球基地就咱们的人跟WL星人打起来了？”
“目前不太清楚到底是欧盟还是银河湾的人，我们当时都在猜测银河湾到底给了欧盟多少艘兴欣这样的太空战舰，不过暂时还没有侦测到同频率的信号。只是日本那边似乎很不安分守己。”
“日本？”叶修脸色一黑，“他们还想翻出多大风浪？几年前的大地震还不够他们自己折腾的？前后死了多少人，咱们还派了军队去救援。”
“辽东半岛那边已经跟日本交火了，我想总不至于是咱们先挑事的吧。”
叶修冷笑：“这可真说不好，日本这几年摆在那里也很尴尬。自从美国被银河湾炸到毫无还手之力后，日本就脱离出去了。不是欧盟就是中俄，这几年没听说日本偏向中俄，那结果只有一个。咱们不动手，他们也会把那里变成进攻我国的支点。”
方锐吹了一声口哨：“哟，那可真是有的看了。不过咱们这边目前没什么动静，我们还躲着蓝雨就可以了。你快点让黄少天康复，稍后就直接杀过去。”
“杀去哪里？日本还是美国？你怎么就惦记送死？”魏琛把方锐扯到一边，“行了，老叶你快点办完事把我那混小子带回来，治个伤也这么拖延症。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拖拖拉拉。”
“知道了。”叶修关掉了通讯器，回头看到黄少天笑了笑：“叶秋说你恢复得不错，再好好休息几天就可以回蓝雨了。”
黄少天坐起来靠着床头，他想说些什么安慰人的话，但是看着叶修又觉得什么话都苍白无力。
叶修放好通讯器后就在看窗外的雪山景致，似乎看得出神，好一会儿才转过来对黄少天说：“少天，你还那么向往去太空军吗？”
黄少天眉心紧皱：“这不只是太空军的问题，只是你遇上了而已。如果换成蓝雨，我大概也会一样不知所措。”
“不知道当年火星基地上有多少个我，多少个叶秋。是不是他们也像我们这样分散在世界各个角落，还是有人被集结起来等候成为试验品。苏沐秋和吴雪峰，还有曾经的我都把太空军看做是自己军旅生涯的荣耀，或许我们没有办法流芳百世或者成为这场战事里的超级英雄，可一旦第四次对外战争爆发，总有我们施展的机会。从没想过大家会用那种方式结束人生，看着他们被杀死的那一刻，我的一部分也跟着死掉了。我能想到一旦自己也远离人世，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少天，什么都不会变，什么都不会偏移。阴谋也好，秘密计划也好，都会一如既往地被执行下去。就算我把事实公布于众，在这开战的当口又有什么用呢？高层派系众多，争执不少，不乏有人会倒向欧盟那边，也不缺少鼓励人体病毒实验的激进分子。我们在这个战场上消耗了多少？可能会伴随着几代人道德理念的沦丧，或者说在战时有些沦丧是必然的附属品，只有活下去才是永恒的胜利。我们都想活下去，想要赢。”
黄少天听出他嗓音如旧，没有昨天那样苦涩，但是这灰暗的色彩似乎要充斥叶修后半生的全部时间。
“至少，你救了很多人。魏老大还有方锐，都是你从月球基地带出来的吧？”
叶修仍旧很平静，但是他开口之后黄少天本能地感到有些偏头痛，像是有人用重锤一次次敲击他的后脑。
“你知道吗？兴欣其实是一艘活死人船。”
那把重锤敲击一次，就停歇几秒钟，击打得黄少天喘不过气。
“魏琛被我带出来的时候已经被实验折磨得不像样子，其余人的情况我就不详细说了。兴欣上80%的人都是参与过那个实验的，我救他们出来，却没有任何办法让他们恢复。”
“什么叫活死人船？”
叶修又转头看向窗外，他用一种几乎不掺杂任何感情的平白口气做陈述，似乎这样能够让他说的时候更加轻松一些：“月球基地在研究的项目不止昨天说的那些，他们也没有停止对超级战士的研究，从受精卵开始培育实在太费时间和经费了。没有人说得准银河湾下一波的进攻什么时候到来，所以他们开始加紧催化的模式。有一种药物，对人体可以产生极大的刺激，强化身体健康程度和各项指标，即使得病也会很快自我痊愈，身体素质强化后基本可以跟我这样持平。”
黄少天盯着叶修的侧脸，似乎仍旧期待他说一些好的消息。
“只是有极大的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缩短使用者的寿命。就像是燃烧人体剩余的生命能量来激发现在的人体潜能一样。所有注射过这种药物的人，大约都只会剩下不到20年的寿命，如果身体健康情况不理想，10年就是多说了。”
那把重锤在停下挥动之前最后一击打在黄少天的胸口，像是有一口毒气闷在他的胸腔，上下窜动。
“你说魏老大，只有不到20年寿命了？还有兴欣号上几乎80%的人都是这样？”他回忆起方锐那超乎寻常的近战水平，“还有方锐？”他终于控制不住，从床上跳起来抓着叶修的肩膀摇晃。
“少天，你别激动。”
雪山下的这座房子随着太阳升起逐渐沐浴在清丽的阳光里，窗外明媚的天气招摇得像是花枝绽放的少女。可是就在这样的天气里，黄少天却想起很多年前在G市的一个雷雨天，天色阴郁了很久也不落雨。人们心里都烦躁，盼着一场大雷雨可以洗涤闷热。尽管已经多年没有在G市看到雾霾，那天却破天荒有了。空气如同被放置在迂腐的棺材里浸蚀过才被放出来，弥漫在城市上空的污染物像是沾惹了让人反胃的腐朽气味。天空暗沉得似乎像陈年铁锅底的锈斑斑驳，潮湿的雾气和阴霾肆意交缠占领城市，它们比银河湾来的外星威胁看起来更令人垂头丧气。
“我能不激动吗？为什么非要注射那种药物？是被逼的还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难道就没有其他方式让那些参与实验的人恢复吗？”
叶修拉着人坐回床上去：“这几种情况都有，诊断结果都是叶秋出的，没有人想滥用药物。有人是在月球基地就被注射了这种药物，不然撑不过那些实验。”
黄少天想着刚才还能听到魏琛和方锐说话的声音，他们都知道自己已经不能跟正常人一样慢慢享受生命剩下的时光，即便已经是战时，也没有人会想看到自己的生命被如此缩短。他想问叶修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也想问叶修为什么偏偏是你们。这种问题毫无意义，但是就像一种固定的思维定式，紧箍咒一般圈住他。
“我在模拟演习里，就发现方锐很奇怪。可是我没想到他居然会遇到这种事情，也没有想到退役后的魏队会遇到这种事情。”
叶修似乎不想让黄少天被圈在这种问句和无解的答案之间，他主动提起了别的人：“沐橙没事，她是我悄悄去H市接过来的。我不会让沐秋唯一的亲人再远离自己的视线，他已经失去太多了。”
“吴雪峰他老婆呢？”
“在H市，跟吴雪峰父母在一起。她很好，他们的孩子也很好。”
黄少天有些惊喜：“孩子？男孩女孩？”
“是个很可爱的小丫头，我远远见过一次。”叶修说罢，再没有补充什么，黄少天也不再发问。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叶修站起来给黄少天倒水他才说话：“少天。”
“什么？”
“你还记得我去月球基地之前，我们见的最后一面吗？”
黄少天怔住，他似乎知道叶修想要说什么，于是赶在他前面开口：“叶秋像你，又不像你。”
“你是说我们长得一样，但是性格完全不同。”
“不，我是说你们性格有一样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叶修坐在他床边，握住他的手：“比如？”
黄少天勉强地笑了笑：“说你的话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说叶秋倒是可以夸一句有主意。”
“那我是什么？顽冥不化吗？”
“你很坚定，就算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也能看得出你的坚定有多强大。这次我们再见，我心里着急有时候会追着你问，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是混混沌沌地就这样回来。叶修，你上次走的时候，我说了等你回来。你现在回来了，也应该是想清楚的。”
“想清楚什么？”
“兴欣上这些人、叶秋、你还有我，我们都该怎么办？”
叶修看着黄少天，眼神一如四年前他们分别的时候：“我们继续这次战争，我们继续以前做的一切。我想让人知道苏沐秋和吴雪峰还有三个中队的人都不是白死的，可我也同样希望赢得这场战争。仗要打，真相要大白于天下，这是我想要的。老魏说我异想天开的事情太多，就算这艘战舰上的人无所不能，真打起来了还是一团乱，有几个人会听我的故事呢？可是我想着，就算是这样黑白不清的时候，人也总要有点执念的。”
“做吧，太空军三个中队值得，苏沐秋和吴雪峰值得，你自己也值得。”
叶修笑：“你看，我知道你会理解我。这样真好，少天，我知道。”
黄少天正要说什么，叶修的通讯器忽然响了起来，声音急促。他打开通讯，看到是苏沐橙。
“欧盟在Y省和缅甸边境发起了偷袭。”
叶修看了黄少天一眼，得到肯定的眼神后对苏沐橙说：“我马上返航，让魏琛安排好路线。罗辑和关榕飞直接去舰桥等我，告诉他们我要看到破解好的G军区通讯内容。”
叶秋帮着叶修把黄少天送上飞机，舱门关闭前，叶秋在下面仰头看着黄少天向他招手。黄少天看着舱门缓缓关闭，对叶修说：“你就放心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叶修启动飞机：“谁告诉你他是一个人的。”
黄少天还想问什么，不过苏沐橙的即时消息又发了过来：“有件不巧的事情。”
“什么？”
苏沐橙看了看黄少天，像是还在犹豫。
叶修口气略生硬：“讲，不要看他。”
“蓝雨和偷袭的欧盟军队交火了。”
“蓝雨怎么会遇上他们？”
苏沐橙知道黄少天急了：“巧合吧，如果不是蓝雨，大概还不会发现他们潜伏在那里蠢蠢欲动。”
飞机返航后，叶修让黄少天回去休息。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舰桥。你不能让我放着自己的兄弟不顾回去睡觉吧？这我也得能睡着啊。”
叶修无奈答应了：“不过我话先说在前面，正常来说你应该在叶秋那里休养几天再回来的。现在是特殊情况，但是你身体撑不住的话，我可一定会把你踹回休息室的。”
黄少天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你是这里说了算的。”
到了舰桥，叶修发布第一条指令就是全速前进：“定位蓝雨，马上赶过去。”然后他招手叫罗辑和关榕飞过来，“到底怎么回事？有查到什么吗？”
关榕飞在舰桥内大屏幕上调出了破译好的G军区密文：“说是让蓝雨先顶着，地方部队马上就到，军区总部也会支援。”
叶修知道黄少天心急，扭头对他说：“你们队长不是不谨慎的人，别担心。”
黄少天知道一旦打起来不是他担心就能解决问题的，也只能等着，恨不得兴欣瞬间移动过去。
距离交火地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叶修派出六架战斗机前去支援，看起来双方战况激烈，兴欣也已经可以监控到战场的一面。黄少天盯着舰桥的大屏幕，那个刚才敲击他后脑的重锤似乎又回来了，一下又一下地，锤击着他。
咚、咚、咚。
黄少天看到了徐景熙，看到了宋晓，看到了喻文州。
咚、咚、咚。
战场的一侧飞出了一枚导弹，他们都知道那可能会摧毁战场中间的一切，包括欧盟的人。
叶修让兴欣调转方向躲避，黄少天扭头就跑，他想冲出去找一架战机，他想告诉他的队友和他的队长，那枚导弹会爆炸，他们可能会死。
咚、咚、咚。
黄少天被方锐扯住，他扭头看向大屏幕，蓝雨整个中队消失在爆炸的火光里。
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