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笑King

黄少天醒过来的时候，是魏琛守在他床边。

床上的人怔怔地盯着天花板，随后说了一个字：“水。”

魏琛倒水，扶黄少天坐起来喝，什么都没有说。黄少天喝完就双手握着杯子呆坐了一会儿，似乎他已经忘记要问什么事情。

魏琛犹豫再三，还是主动说了下情况：“欧盟那边反扑速度很快，他们是有备而来。叶修已经带了一队人去救援了，你等他回来再看。”

黄少天似乎无动于衷，魏琛叹口气：“不是不让你去帮忙，是你现在的情况……你想想，如果换成我是你，你是叶修，你会让我那时候从战舰跑出去救人？”

床上那个人还是呆坐着，似乎不太对劲，魏琛怕他受的刺激太大，伸手去摇了摇黄少天的肩膀：“黄少天？”

这时候门自动打开，魏琛扭头看到叶修，他的脸色不见得比黄少天好多少，都是开败的植物落满灰尘的感觉。

“我已经跟郭明宇联系上，Y省这边驻军会先派一批人过来，包括一个医疗设备齐全的小分队。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就能赶到这边了，”说到这里叶修停了一下，“大部分人伤势较重，因为爆炸的关系，我也不知道能生还多少人。”

魏琛站了起来：“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下吧，我去舰桥安排人跟Y省边境驻军交接。”说完就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门。

叶修没有坐下，他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把自己浑身上下的口袋都翻了个遍，结果只找出一个空了的烟盒。他捏着烟盒靠在墙上看黄少天，黄少天也看着他，甚至盯着他修长的手指看得入了神。他们在过去的岁月里想跟对方说的话太多，如今依旧这样。只是谁也不知道如何开口，黄少天觉得每每想要张口说话，喉咙和肺部都像被浇灌过硫酸一样痛得想要死去。叶修捏着烟盒不断地转换方向，他始终没有把那个空瘪的盒子捏到扁平。

“老叶，”黄少天轻轻唤了一句，轻柔得不像他在说话，“你四年前失踪之后，我追着特种部队大队长想让他帮我打听个靠谱消息，结果蓝雨全队都被他扔去大西南。”

“你跟我说过。”

“那时候小卢还没入队，于锋还没有走，方锐是新人也没有去。那地方高原反应真厉害啊，人烟又稀少，可就是那么恶劣的生存环境也有人居住。我看过红山上终日阳光普照的日光殿，也听过佛塔檐角上悬挂的梵铃被吹响，他们都说这种地方静心最好。你知道吗？满眼都是让人心情沉静的积雪，我也一直在牵挂你。那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你，梦到你在我入选蓝雨的选拔里突然出现然后陪我看星星，梦到你带我去H市跟我去楼外楼吃饭，梦到你给我寄B市的点心，还有你去月球基地之前跟我说照顾好自己……我不知道你的生死，也不知道太空军三支中队下落如何，我只能在每天的梦境里安慰自己你是个多么欠扁讨厌的人，这样的人都不会轻易消失的。”

“少天，别想这些了。”

黄少天把一直握着的水杯放在床头的小柜上：“那时候方世镜是蓝雨队长，他跟喻队一起守着我。他们不说，但是我知道，他们怕我做傻事，怕我冲动之下就跑去找你。在X省的时候，我没有任何独处的机会。那时我觉得有点好笑，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刚刚进部队的小孩，他们到底在担心什么啊？方队有时候会在我面前提起你，他说人各有命的话，叶秋一定是那种命硬到老天都很烦的人。他让我不要担心，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可能会等很久很久。喻队不一样，他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你，就像是你之前不存在。他总是带一点笑意跟我说话，明明他没有笑，可我总觉得他眉眼里都像是在笑。他刚进蓝雨的时候，没人把他放在眼里，很多人觉得过半年他就会被淘汰的。结果他连胜了魏老大三次，就这样留下了，也没有人再敢质疑。我们在X省执行任务，镇压各种不知所谓的武装反动组织。有一次喻队跟我遇到了暴风雪，躲在一个山坳里头等人来救援，还开玩笑说不会死在这里吧。喻队说可不能死于自然灾害啊多冤，我说我还不知道叶秋死哪儿去了不能死不能死。结果那天也古怪，暴风雪没吹多久忽然就停了，雪过天晴，景色漂亮得像是人间仙境。喻队忽然幽幽地说‘江山仍在，人难依旧’，我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他问我在笑什么，我不知道。其实是我不敢想，不敢想你到底是死是活。”

黄少天停了一会儿，像是在积攒下一次开口的力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样冗长大段的话，尽管他以前也经常这样讲个没完。

“不久后我带一个十人小队出任务，遇到了埋伏。那一天我们打得特别惨，真的只能用惨来形容。到最后弹药都用光了，只能肉搏。我记得之后过了很长时间，睁开眼只能看到红色的东西，什么都像是蒙了一层血。我头上挨了一下晕了，醒过来的时候方队告诉我，他和喻队带人去找我们，死活找不到我，最后是喻文州从死人堆里把我给扒了出来。十人小队，最后只救下了三个。方队跟我说的时候一直忍着不哭出来，他说喻文州把我从死人堆里找出来的时候，搞得自己也浑身是血，找到我之后很多人抱头痛哭。我知道他们是哭战友的牺牲，哭自己的幸运，哭蓝雨的未来。那时候大家都本能地想到如果这次是全队出动，会不会导致蓝雨几乎全军覆没。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后怕，每一个人都不敢回忆。”

黄少天再次停住，他抬头直视叶修：“如果我们当时位置换一下，我也会拦着你，不让你冲出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可我还是不甘心，还是想问你，你怎么能不让我去救他们？”

叶修在黄少天的床前坐下又站起：“我曾经也这样问过一个人。”

“谁？”

“叶秋。苏沐秋和吴雪峰都是当场死亡，我倒下的时候看着他们瞳仁里的光点消失。可能是幻觉吧，那一刻我觉得跟他们被一扇虚幻的门分隔在不同的世界。那个瞬间像是被拉神过了，有一整年那么长。我连自己倒下时伤口有多痛都记得特别清楚，他们的表情也是。沐橙曾经问过我，她哥哥死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悔恨，悔恨我们过于冲动，悔恨我们血气方刚，悔恨我们对这个国家有些人的判断。我说我不知道，发生过的事情怎么悔恨都没有用，即便我现在清楚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如果那时候’这种话是最没有意义的，还不如去他们墓前大哭一场。然后沐橙就真的哭了，她一哭我就能看沐秋，他在她身边微笑着看，有时候会跟我招招手，要我去安慰他妹妹。因为这些事情，我问叶秋怎么能只救我一个？”叶修终于把那个空烟盒扔到了桌子上，“叶秋说我能问这种问题就是混蛋。”

黄少天闭上眼睛。

“少天，我不想说你也是混蛋。叶秋曾经强烈反对我代替他参军，你看他现在提起这件事那么轻描淡写，一句就带过去了，其实当时他气个半死。我说反正他不想去，和我交换有什么不好？他不回答我，我却知道他在想什么。上了战场大家都是一样的，命由天定，可这一打起来谁又不想活着呢？我不怪你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换了是我也会对你发脾气。”

“我对你发脾气，你还很高兴？”

叶修坐下，伸手搂住黄少天，轻轻地叹气：“我拿你没办法啊。”

黄少天觉得整个身体都在抖，他们靠在一起像是在祈祷能得到好的消息。

 

Y省派过来的先头营救部队，领队是于锋。叶修要求和对方通话时，黄少天相当吃惊，冲过去喊了一句：“于锋？”

于锋也颇惊讶，不过还是很冷静地先挑了重点：“喻文州重伤，送去抢救了。蓝雨……伤亡惨重。”

叶修问：“我们能派人去看看文州吗？还在手术？”

于锋点点头，于是叶修让安文逸带着黄少天开一架战机过去，黄少天几乎是跑出了舰桥。叶修这才问起别的事情：“欧盟是打算把这边当做主战场？”

“西欧、日本、我们这边，还有月球基地都在打。我们头儿说美洲那边还很安静有点不对，但是人家跟我们相隔太远，就算有什么不对，一时半会也侦测不到。”

叶修想了想：“西欧和月球开战正常，美洲没动静正常。咱们这边出问题虽然在意料之外，不过欧盟跟印度以前就关系密切，直接插过来一刀也不算什么特别的，倒是……”

“你觉得日本那边有问题？”

“最近几年我们对日本的监控也很严密，那边只是隔海，不像Y省这边地势优势明显。我知道整个北方军区都不会对日本放送警惕，他们贸然进攻就说明是蓄谋已久的。”

于锋扭头看了看身后医疗小队拉起的临时手术帐篷：“黄少刚才进去了，我去瞧一眼。我们这边很快就要动真家伙了，兴欣怎么办？跟我们一道还是你另有安排？”

“我们开个小会，有可能会直接开往黄海。”

“好吧，那各自珍重。”

“帮我带个消息，等会让黄少天上来一趟。”

“行。”于锋扣上军帽，关掉了通讯。

魏琛和方锐这时候满脸疲惫地走进舰桥坐在叶修附近，兴欣号刚刚逼退欧盟的一波攻势。如果不是因为救援，战场此时一定鸦雀无声。方锐看起来十分暴躁，怎么坐都不舒服，跟叶修要根烟：“给一根。”

叶修先是摸了摸一个口袋，随后想起来烟早抽没了：“没了，再说舰桥里不能吸烟。”

“就是想咬一根，谁会在这里抽？你以为我是你？”

魏琛脸色铁青，摸出半盒烟塞给方锐，方锐拿了之后还真叼了一根在嘴里。叶修说：“说日本那边出兵了，我看马上就要在东北打起来。”

“你想过去瞧瞧？”

“我觉得日本那边很古怪，不去看看不放心。”

魏琛点头赞成：“在我们眼皮底下也能折腾出花样来，我看日本不是欧盟埋下的伏笔。”

方锐咬着烟也不安静：“要我说，隔着这么远我就闻到银河湾的味儿了。还欧盟？欧盟也就是打个第一枪，几岁小孩也看得出银河湾给他们投入了多少，我们这艘战舰不就是个例子？不过枪打出头鸟，欧盟现在蹦跶得欢，就算我们拿不下第四次对外战争，他们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叶修看了看大屏幕：“我等黄少天再上来一趟，把事情都交待清楚了我们就去黄海附近转转。”

“兴欣号开过去还不就是一眨眼的事儿？不过你也够磨蹭，这还没跟黄少说清楚啊？”

“方锐你最近八卦精神太严重了吧？”叶修手一挥让他坐自己的位置，“那我跟老魏去休息会儿，你叼着那根烟在这儿指挥吧。”

“哎哟我去，我就不需要休息啊？你当哥跟你一样吗火星人？”

叶修没理他，魏琛则是同情地拍了拍方锐肩膀：“你把苏沐橙也叫来帮忙吧，不然真有点什么事怕你顶不住。”

 

黄少天再回兴欣的时候自己也知道这是要跟叶修道别了。

他想是不是这一别又要很久之后才能相见，或者是再也见不到了。包括喻文州在内所有伤员都被送回更北的地方躲避主战场，黄少天知道蓝雨不会垮掉，可他也只能接受自己暂时无家可归似的现状。

他回到兴欣就被告知叶修在一个房间等他，推开门的时候看到叶修在冲他笑，笑得很轻柔，让黄少天觉得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都只是一个梦那样无足挂齿。他知道叶修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转换压力又不让人担忧。从再相逢到现在，似乎只有在模拟演习一起被困在树上的那段时间最悠闲，之后都是兵荒马乱。

“我不想来跟你道别，上次说再见结果过了四年才见到。”

叶修点一支烟，淡淡地说：“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去哪里？”

“日本开始动作了。”

黄少天脑筋转得快，马上就明白了：“你是担心银河湾的主要兵力会放在日本那边？”

“虽然这几年我们监控得严，也不保银河湾本事通天。”

“安文逸说要让喻队进入休眠状态。”

“嗯，这应该是叶秋的技术。”

“他说这样不会在返回途中影响恢复。”

“小安水平不错，虽然也有待提高。”

黄少天点点头，随后就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我想……”

“你……”

结果两个人一起开口，他们都笑，黄少天做了个谦让的手势让叶修先说。叶修说：“我想说的，你未必愿意听。”

“你不说出来，我永远都不知道啊。”

“我想带着你一起走，似乎这样能放心一些。可是又想让你留下来，因为日本那边也很危险。”

“我本来想跟着队长马上就撤离的，后来想想我跟着人家医护小队做什么呢？守在队长身边握他的手吗？等着被军医翻白眼还是被小护士冷嘲热讽呢，这开战的时候不做点正事。”

叶修自己摇摇头：“我一直觉得有些事情需要一个时机才能做，有些话也需要一个时机才能说。”

“你喜欢我。”黄少天一句戳破。

叶修怔住，从参军那天他就在让别人吃惊，可黄少天总是做让他吃惊的事情。

“四年前我就知道，没说是觉得两个男人在分别的时候发神经讲这些没边际的话太没必要了。一个人眼看就要被扔到月球基地那荒郊野岭，连藕粉和豉汁凤爪都没的吃，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爱不爱的，想想就很烦。”黄少天语速提快，“反正你对我挺好的，我对你也不赖，大家心知肚明好好处就可以。这乱得跟五代十国一样，搞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对谁都没好处。但是现在你回来了，差一点就死了。所以我想管他呢，我们都能感觉到这件事，为什么不说出来？你和我都不是喜欢复杂的人，我也不想跟你见面就别扭。都一起看过雷峰塔和西湖了，说句我喜欢你也不算娘娘腔腔吧？”

“少天。”

“啊？”

“别讲那么快，有好多字都连一起了，听不懂。”

“那怎么办？”

“你再说一遍，慢一点。”

黄少天很不耐烦地刚要再重复一遍，发现叶修笑得特别诡异，抬脚就踹他：“滚滚滚！”

“就逗你一下，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

黄少天摆一张苦瓜脸给他：“能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吗？”

“蓝雨出事你不好受。”

“反正我也冲你发过脾气了。”

“你那也叫发脾气？”叶修揉了揉他的头发，“你都知道了，我还费心思想怎么说。”

“那还是我的错？”

“没有没有，是我的错。”叶修正要说别的，苏沐橙突然打开门：“叶修！”

“怎么了？这么慌张。”

“叶秋出事了，银河湾派人把他抓走了。”

叶修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不见，整张脸白得如同戴了鬼面具，黄少天握住他一只手，扭头问苏沐橙：“什么时候出事的？你怎么知道？”

“叶秋发出了紧急求救信号，只是刚收到就完全失去联络了，我想是因为……”

“银河湾的人，好一出调虎离山。”叶修低声说。

黄少天觉得有些眩晕，这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撑到现在的，也不知道叶修是怎么撑到现在的。他们像是被集体推进了一条偶然又必然的道路，身后有巨大的滚石追逐着，想碾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