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笑King

地府悠悠岁月不回头，人间的叶修这就到了满周岁的日子。

自黄少天和黑白无常在叶府做法设置屏障，便再也不曾有莫名其妙的鬼魂去叶家院落上头飘荡。夜雨殿主人熬过三百余年，等到了正日子起程赴人间。

路过奈何桥的时候孟婆叫住他：“小黄那么赶着去见啥子鬼哦？”

黄少天差点脸都被这句招呼吓歪了：“婆婆，我不是去抓鬼哦，是去见一个故人。”

“是人？”孟婆似乎很是不解，不住地摇头，“你个娃娃很好的郎格跟人搞到一起啦？”

黄少天只能讪讪地兜着手站着：“他不是寻常人。”

孟婆上下打量黄少天，像是惋惜得不得了：“哎呦现在娃娃都没法子说啦，都觉得自己相好的跟别人不一样。有啥子不一样的哦，还不就是吃喝拉撒睡瞌睡。你就不如在地府里头找个伴，去啥子人间。”说完摇着小船去河对面了。

黄少天被说的哭笑不得还得一路狂奔去嘉庆，他想想自己还不如孟婆说的“吃喝睡一宿”呢，这事就是在前世人间也没能天天做到啊。

叶府少爷乃是独子，上下都宠爱得不行，抓周也是新生儿诞生以来头件大事，便办得热热闹闹。叶家抓周用的摆件清一色用金银玉石打造成模型，便是不提破费的金银，单看那雕琢手艺就当得起巧夺天工四字。黄少天到地方先是被这些金珠玉器给晃花了眼，等到看着人把盛这些物件的大托盘一个一个摆在叶家少爷面前，他也起了好奇心，想知道叶修到底会抓个什么出来。

叶夫人好不风光地抱着独子，在这些托盘面前慢慢地巡视走动，等着叶修伸手抓一样东西。结果她儿子躺在她怀里看了三圈这些东西，也没动弹。黄少天憋不住笑，跑到房梁上去看热闹，最后叶修在屋内众人鼓动下终于懒洋洋地伸出手摸了个东西，大家定睛一看是把骨架为金制的小金伞。黄少天没认真听叶家亲戚怎么就一把伞抱叶府大腿，他就是想笑这位难不成日后要做什么晴雨师？

热闹了一天的叶府终于在夜里安静下来，黄少天跟着叶家夫人转了一天也不觉得累。叶夫人哄睡了叶修就自去洗漱，房间外有丫头守夜。地府镇鬼师小心翼翼地跳下房梁，他盯着那个孩子看了又看，是觉得比刚生出来受看了不少。

黄少天顺手就摸了摸沉睡中的小寿星的脸，方要准备起身离开，忽然被那孩子咬了手指。黄少天“哎呦”叫了一声，抽出手来瞪着床上看，可始作俑者似乎还在睡着，只是砸吧了几下嘴。堂堂镇鬼师拿一个刚满岁的娃娃没了办法，只能干瞪眼站了快半个时辰，最后是叶夫人回来睡觉，黄少天才无奈地离去。

 

又过三百多年，叶修两岁了。

这回黄少天学乖了，带块黏糊糊的麦芽糖来给粘了叶修一嘴，看得那个小孩子想要说话说不出，就抱着肚子哈哈笑。

叶修三岁生辰那年已经有变成叶府小魔王的趋势，黄少天从梁上爬下去看他的时候正巧小爷不开心喝牛乳了，一口全喷了出去，溅了黄少天一脸。

四岁生日，黄少天先下手为强给叶修带了串糖葫芦差点磕掉叶府独苗三颗牙。

等到混世魔王五岁了，夜雨殿主人觉得这货实在太魔性，不能总这么现个原型大摇大摆去看他，就等叶家少爷自己在院子里玩的时候也变成个小不点去卖乖。

叶修本来在到处翻蚯蚓，翻得不耐烦了扭头看到身后站了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

“你是谁？”

黄少天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像是偏远地区的方言，听得叶修头疼：“哪房的小孩？”叶府家大业大，自然每年都有不少远房亲戚来攀附，拖家带口求点路费。叶府老爷夫人都很心善，也愿意散个财积德。

黄少天不吭声了。

叶修认真想了一会儿，伸手去拉他：“别是哪家的表弟，你找不到娘亲了吗？”

黄少天板着脸继续憋话，他没想过叶修这样与他说话该如何作答。

叶修想了想还是伸手把这个不认识的娃娃拉着去了自己房间，边走边说：“你饿不饿啊？我那里有点心你吃一点吧。”

黄少天坐在叶修房里发呆，主要是盯着那一桌子点心发呆，叶修把每一样都推到他面前让他吃一口，他就顺着咬一口。

叶修放下一块糕点摇头：“你怎么这么能吃？比我还能吃。”

黄少天想把点心糊他脸上。

叶修非常端正地在他对面坐下，一看就是叶家的好家教，他恭恭敬敬地对黄少天说：“你娘亲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黄少天只能继续装聋作哑。

叶修很疑惑：“吃饱喝足应该可以说话了啊，怎么看上去快三岁的样子还是不会讲话。”

不会讲话的镇鬼师对他笑了笑，叶修也笑了笑，两个娃娃对着傻笑。又过了一会儿，叶修说：“我给你念个儿歌吧。”

黄少天点头，叶修感动到不行，心说这居然还有反应哦不容易，于是就朗声念了起来。

“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花马，带大刀，走进城门套一套，问你吃橘子还是吃香蕉？城门城门鸡蛋糕，三十六把刀。骑白马带把刀，走进城门滑一跤，骑白马带把刀，走进城门滑一跤。”

念完了叶修又问他：“你想吃橘子还是香蕉？还是鸡蛋糕？”

黄少天这个时候忽然脆生生地答了一句：“吃鸡蛋糕！”

叶修哈哈笑得捂嘴，三岁小人模样的黄少天才明白自己是中了圈套这下不能装哑巴了。

后来黄少天做法变了个妇人来接自己，谎称为叶家某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才顺利脱身。此后他算是找到了一年一度来叶府蹭饭顺便见叶修的机会，却没想到这一样也是被叶修调戏的机会。

叶修每年见一次这个不知道哪个山头翻出来的亲戚，他只知道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小两三岁的小家伙叫做少天。叶家什么山珍海味没有，他却只喜欢麦芽糖、烤红薯和冰糖葫芦。不仅能吃能陪玩，话还很多，全然不是第一次见面的假安静。于是六岁那年他带人去没有开花的荷花池里抓锦鲤，七岁那年背书背得不耐烦就伙同远房亲戚倒空了他爹作画的全部颜料罐子，八岁那年扯碎了家里女眷画了几天的风筝……黄少天三百多年见这位活祖宗一次，年年岁岁朝思夜想，见面就顿觉曾经的魏琛多么不易。

叶修九岁还是在家闲晃，请的教书先生被气跑了一批又一批。这年生辰前夜他刚刚被罚站俩时辰，等到黄少天一出现又忘个干净了。

“少天快来！”

黄少天想不出这位又在惦记什么鬼花样，被拉着一路跑去叶府后门。

“你要背着叶伯父去哪里？”黄少天只恨自己这一把孩童音毫无震慑力。

“去集市玩。”

黄少天想着去逛街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叶小爷八成是闷坏了要溜达溜达散心。

“好，我也去。”

两个孩子带了个家丁就溜出门了，叶夫人自生下叶修后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叶家甚少出门远游。叶老爷偶尔自己去看看佃户农田，夫人只在家主持家事。叶修平素跟着亲娘早就闷坏了，他说：“上次好容易我小姨来了，要抱我去后山玩，结果前脚出大门就乌云密布倾盆大雨。”

黄少天听着这抱怨开始打哈欠：“叶大哥。”

“嗯？”

“我怕等会也会下大雨呢！”

叶修捏捏他的脸：“说句好听的，给你买糖葫芦。”

黄少天思前想后还是坚定地认为不能跟有钱人过不去，遂展露笑脸：“叶家人里面我最喜欢叶修！”

叶修后来反复琢磨这句话才品出来这算哪门子好话，当时却被人哄得高兴，立马让跟着的人帮忙去买糖葫芦亲手塞在黄少天手心里，还恋恋不舍地说：“可惜你家每年只来一次，要是在我家常住下就好了。”

黄少天吃着糖葫芦装傻子，心说你要玩死我啊还在你家住下。这时他抬头忽地看见远处隐隐有黑气飘来，叶修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似乎也是惊恐起来，黄少天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叶修也会露出这种表情，他第一反应是施法让那个跟着他们的家丁晕倒在旁边，叶修去拽那人，黄少天则是拽着叶修冲他大喊：“跑啊！”

两个孩子再跑也不会有多快，拐进一条小巷之后黄少天便假装晕了过去，他在晕倒的孩子的身体里眼见那片黑色鬼气徐徐靠近。只是叶修并没有慌张，他把黄少天护在身后，站定了质问：“你们是什么东西？”

鬼气现出形状，是一个廿二上下的青年，那青年怯生生地问：“不是大人唤我来此的吗？”

叶修很是疑惑：“我没有找过你，你离我们远一点。”

“可大人明明说过没有人陪着玩很孤单……”

“住嘴！”叶修大呵一声，“这里没有人说过想要你来作陪，请离开。”

那个青年模样的鬼终究是有点胆怯，在叶修的呵斥下退到了不远处，仍旧是小心谨慎地看着叶修这边。黄少天觉得自己装晕也装得差不多了，便揉揉眼睛，叶修看到他醒了就抱着脸问：“少天？”

“我我我没事你不要贴过来。”

叶修拉着他站起来：“我们回家吧。”

黄少天像是很懵懂地点点头，他瞥了一眼那个鬼，对方似乎察觉到这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又后退了几丈远。两个半大孩子手牵着手走回叶府，进入黄少天当年设置的屏障内之后，那跟着的鬼就再也无法踏足了，叶修急匆匆绕过所有问话的大人，把黄少天带回自己房间，神色有些怪异地跟他说：“少天，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看得到一些人。”

“嗯？”

“好像只有我能看到他们。”

黄少天想起之前喻文州对他说的话，想起那些叶修出生后不久漂浮在叶府上方的黑色鬼气，想起今天出门后遇到的那个青年鬼魂。他心里波折几番，脸上却还是孩子的天真表情：“叶修，我饿了，能吃鸡蛋糕吗？”

 

黄少天那日离开叶府后又找来黑白无常兄弟，带着他们重新在叶府四周补下重重屏障。

黑白无常哥俩有点纳闷，黄少今个是怎么了，忽然又来这里施法。白无常笑着问：“黄少，可是这地方真的怪异？”

黄少天先点头又摇头：“我心里有个猜想，但是要回地府一趟才能弄明白。这件事暂且不要告诉阎罗王，也可能是我想太多。”

黑白无常知道黄少天办事妥当，也不加以阻拦，回到地府之后就去了自己住处休息。且说黄少天一路飞奔去了奈何桥，孟婆已经去河畔小屋歇息，桥边无鬼也无仙。镇鬼师靠在桥上，定了定神，抽出夜雨在空中虚画出一个圆弧，圆弧随即扩充为一个球体，黄少天便站了进去。这时他便下沉到河中去了。

河底有黑色枷锁锁住一人，黄少天定睛看了看，那人虽是背对着他仍旧察觉到自己的到来，便转过身一笑：“除了阎罗居然也会有他人造访。”

黄少天盯着那穿过这位上古神仙琵琶骨的粗大锁链好一会儿才抬头说：“你是君莫笑。”

“不错，你是镇鬼师？”

“黄少天。”

当年的收魂使者虽被困在这河底，仍旧没有失去犀利目光：“你不像是我们地府的人。”

“我原是天上星宿轩辕十四，后入凡间做了错事被遭到天庭贬斥。”

收魂使者冷笑：“天庭还是这般肤浅，来地府做官便是贬斥了吗？我看地府好过天上数倍。”

黄少天明白喻文州为何说这位大仙很是嚣张了，他还在思索到底要如何婉转开口，那位便直来直去地问：“说吧，找我何事？”

“大人快言快语，我也不客套了。”黄少天清清嗓子，“我在人间有个旧相识，只是他凡人肉体，缘何会沾染上大人的本事？一来可以窥见人间行走之鬼魂，二来可以唤得鬼气聚集成形。”

“哦，是哪个告诉你我有这样的本事的？”

“既然曾经在地府呼风唤雨过，大人还要否认吗？”

君莫笑虽然在重枷之下，却笑得格外豪放：“你来给我说说，你那个旧相识是什么来头。若是故事讲得好呢，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堂堂地府镇鬼师居然在人间有个旧相识。”

黄少天纵然百般无奈，也只能把和叶修的前尘旧事拿来说一遍给君莫笑听，那家伙听罢屡屡摇头：“就是为了这桩事，你才被扔到地府来当差？”

“是。”

“天上那些神仙从前就这样糊涂，如今还是糊涂。你若是就想找他，把你扔进地府又如何拦得住呢？即便你应了阎罗王，不会再触犯规矩，可是你心里仍旧是想着他的吧？”

黄少天被这样一问，忽然不晓得如何作答，想了片刻才说：“我倒是不怕自己会被如何，只是他毕竟是凡人躯体，来日天庭再发下责罚，我只怕连累了他。”

“我看你这人倒是实诚得很，原来天上星宿也有你这样的。”

“大人听了故事，可还满意？”

君莫笑盘坐着，轻轻抚过自己膝头：“这个凡人转世路过奈何桥的时候，我分了他一多半的能力。”

黄少天大惊失色：“什么？”

“我被困于此，大约万年也不会被放出。阎罗王怕我夺他权位，我却是早就心灰意冷的。你喜欢一个凡人不算什么，我当年却是爱了一个鬼魂。有这翻天覆地的本事，被困在这里也是无用，不如送给他人。”

“可叶修即便生前是一国之君，也还是区区凡人肉体，你怎么会……”

君莫笑打断他：“他生前杀戮过重，你可知道？”

黄少天想起那天传令官为他读过的卷宗，叶修带人封了山谷，灭一个帮派上下千人。

他点头道：“前世一杯毒酒要我性命的那个帮派，他杀了多少人我知道。”

“当年他率军杀了几千人，却没有为那些人安葬，这个你知道吗？”

黄少天摇头。

“当日屠杀过后，皇帝直接封了山了事，多少鬼魂不得出？他还请了法师做法，让那些鬼魂永世不得超生。这些你都知道吗？”

黄少天想不到叶修当年做得这样绝，他问：“可若是他功德有亏损太多，阎罗王也不会轻易放了他回人间的。”

君莫笑听到阎罗王便冷笑不止：“阎罗王算个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政绩。到时候给天庭看一份清单过目，为了你这个旧相识大费周章，才不是他的风格。”

“你借他收魂的能力，到底为何？”

“那些冤魂的怨气愈来愈重，我想怕是再等几年就要破掉当年封山的封印了。”

“难不成……”

“你想的没错，这些冤魂会到人间为非作歹，也会去找他报复。”

黄少天正要再问，忽地觉得项上被人拍了一掌，回头一看却是秦广王和阎罗王，他想要解释什么，可喻文州面无笑意地再一掌便击晕了他。

 

黄少天醒来，已经身在夜雨殿了。

房间里点着一只幽幽的灯，喻文州对着那烛光叹气：“你可知道自己险些闯下大祸？”

黄少天欲辩解，喻文州却说：“阎罗王要罚孟婆看管不力，婆婆受苦也有你的过错。”

“为什么要罚婆婆？”镇鬼师怒极，他冲下床点亮所有的灯火。

喻文州苦笑：“天上地下，都是这般规矩，你怎么如今像是没来过似的？”

黄少天自知失礼，也不好再辩驳，想来那君莫笑对他说的事情，阎罗王还不知情。喻文州看他仍是毫无悔意，无奈地劝说了几句：“你怎么忽然对君莫笑起了兴趣？不是很久之前跟你略略提过，这就放在心上了？”

“我只是跟他聊了一会儿过去的事情。”

“他的过去远远在你之前，你有什么好听的？”

黄少天低头不语，喻文州也知再说无益，便起身离去了。

此番一闹腾，黄少天有日子不得去人间看叶修，阎罗王让他在地府安分守己段日子。等到黄少天再等机会去人间，已经是河水冻了又化，花儿开了又凋谢几个年头。

叶修即将年满十五了，黄少天百般感慨。他一路去了叶府，却没有发觉有半点为小少爷庆生的味道。来来回回在叶府找了几遍，也没有见到叶修人影。

黄少天静心感知了一会儿叶修的气息，扭头看向西北方一座山丘，邱顶鬼气缭绕十分可怖。他心急如焚飞了过去，到了发现山丘之顶有个破落园子，正有人在里面好不自在地哼着什么曲调。黄少天推开木门而入，只见一个少年叼着根狗尾巴草，戴了顶破草帽，正给园中一株牡丹浇水。

那少年见有人来便不再哼那曲子，就只是一笑：“敢问您是哪方神圣？”说罢还未等黄少天回答，像是安慰似的轻言轻语对这园内不少鬼魂道，“莫怕莫怕，有我在呢。”

黄少天怔在原地，他看着叶修的脸不知如何开口，却听叶修又说：“您是哪里的神仙啊？怎地不会说话？我这里有不少怕人怕神仙的鬼魂，他们都没有做过什么恶事，就只是在这里陪我罢了。”

“陪你？”

叶修把嘴里叼着的那根草抽出，嘴角一翘：“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

“你不是叶家金贵的小少爷，为何在这里？”

“在这里方便照顾这些家伙。”叶修眨眨眼睛笑。

黄少天后悔没有变幻模样才到这里，只看叶修盯着他反复看了几遍说：“说来奇怪，你有点像我一个远房亲戚。他跟你一般，看着便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见了我就死活说不出。我每年生辰便会回家去，为的就是等他来玩，只可惜他已经几年没有来过嘉庆做客了。”

黄少天像是咽了千万颗橄榄在喉咙处堆积，真的酸涩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