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天上的黄少天和地府的叶修,闯进陈宅救人不需一炷香的时间。他们打底的功力还在——飞檐走壁或者一掌将个凡人打到吐血绝无问题。可不巧坠入凡间失去法力的两个人,面对陈宅内外数十种花样的诅咒布阵,还想不惊扰宅中上下,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陈实的笛声凄凄惨惨,渐渐削弱,转瞬便要消泯于无。叶修脚步一停,扯住黄少天:“我本想跟你先破掉这个咒术的局,可随意出手只会把陈家的人都惊醒,我们不能在谷城引起这样的骚动……”
黄少天猜到叶修有了主意,便问:“你想如何?”
叶修:“我来破局,陈宅有动静的话,你去引开他们。”
黄少天即刻便懂,道:“是要声东击西了?”
“切记,不要被人看到了脸。”叶修说罢,拿出一块黑布,给黄少天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还有遮脸的东西吗?”
叶修在陈宅花园墙根蹲下,抹了一把黑泥,涂了满脸:“有的。”
黄少天惊倒:我怎么早没发现此人脸皮厚如太白炼丹的铜炉?
缺边的月亮爬出了云雾,惨白的月光不似满月那样柔和,这会儿露出来的像个涂了厚粉的疯婆娘的半张脸,看得人心里没底。二人分头行动,叶修很快找准了半截埋在花园里的符木,很警醒地用一根枯枝条拨了那东西,果然下了恶咒的东西不好对付,顷刻间那枝条黑了半边成了炭。再想办法已经来不及了,镇鬼师伸出左手扯了那块符木出土,阵局被破,妖法反噬过来,一道黑影尖啸着横冲出现!叶修足尖点地,后退三步。他知晓这个局被赫然冲破一处后定会反噬,不再恋战,翻过墙头便跑。
黄少天那边轻松许多,陈宅被他吓得以为进了贼人,仆役纷纷起来抓人,守夜的一马当先执了烧火棍紧追不放。堂堂星宿大人的轩辕十四急切之下乱蹿,误打误撞跑进了陈公子养病的院子。那院中只有一个老妈子一个小厮守夜,都被黄少天敲晕昏了。黄少天踏进陈实房里,只觉一阵阴风吹过,房中木桌上半截蜡烛应声而灭。轩辕十四待要去看陈实生死,只听院外人声嘈杂,方要转身退出却被人一把搂住。
“噤声!是我!”叶修道。
“唔。”黄少天嘴也被一并捂住,眼看着叶修把他拉出房间,蹿到了房顶上猫着。
“陈公子要不行了。”叶修轻声道。
“你把那个局破掉了也不行吗?我把他家闹了一闹,都以为是进了个偷儿,许多人追着我跑了半个陈宅,差点进了人家小姐的闺房。吓死我了,我这要是真进去了,是不是有辱女儿家名声?人间好多讲究,怪道天上神仙星宿下凡修炼,总是觉得事多如牛毛。”
叶修举起左手,半个手掌色如玄青,在緅缁之间,吓得黄少天抓了便问:“这怎么回事?”
“无碍,那恶咒反噬后吐了道黑火,有点眼熟,我便试了一试。”叶修很是不在意,“这世上的恶咒若是咒人早早去死,都是地府里见惯的,我还当真不怕。”
“可你现下不是失了法力嘛!”黄少天按着叶修手腕,不知要如何疗伤才好。
“哦,好像是忘了这个。”叶修手指按在黄少天唇上,只听下面一位女子放声大哭,戳人心肺的难过,后有仆役一并哭了起来。
黄少天面色灰败:“陈实死了。”
“我们来晚一步。”
“你方才说什么眼熟?”
叶修仍是低声道:“鬼火,像是那日卷了我们下凡的蛇带出来的。”
“有人作祟?”
“此人不简单……”叶修还未说全话,右手一紧,拽住了黄少天不动声色往自己怀里按,嘴角漏出一丝笑音,“你们来了。”
黄少天人被扣住,只能伸长脖子看去,只见两个身形高挑官吏打扮的从不远处飘了过来,他们穿的官服古怪,一人通体墨黑,一人周身缟白,暗夜里挑着个灯笼,那光朦胧别致,不似人间物。
“黑白无常?!”黄少天惊诧。
“叶修?!”黑白无常诧异。
叶修放开黄少天道:“还当是什么怪人呢,这样阴冷一股风吹过来。”
“你你你好不仗义!”黑无常险些想一口啐在叶修脸上。
“占了我们地府一个名额去天庭参加三界选拔,不好好修习跑到人间来玩!这好像还拐了一个,你哪条道上的?姓甚名谁?”白无常没看清黄少天的脸。
叶修挡在黄少天身前:“看见了别吓着你们啊,都别乱说话。”
黄少天解开自己脸上的黑布,歪个身子露出一张面孔:“你们在说什么啊?”
月色如水,一会儿流出一会儿全无,恰当此时倒是从云里扑出来许多光亮,照在黄少天脸上。两任镇鬼师一道出现——黑白无常吓傻了。地府光阴多,可有的人天生话多,再多的光阴岁月也消磨不去他给地府人留下的印象。
叶修抢先道:“吓傻了吧?没见过天上的星宿大人对吧?这是四大王星之一的轩辕十四,你们还不问大人好。”说罢眉梢一挑,权作暗示。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心中已然转过神来,晓得不能露马脚,都弯下腰来给黄少天作揖:“见过轩辕十四。”
黄少天忙道快别客气,虚扶二位一把:“快别怪罪镇鬼师了,我们此番三界选拔大有古怪,我二人是被一条蛇怪卷到人间的。”
叶修道:“不错,而且我们二人还失了法力。”
白无常觉得这两句话太匪夷所思:“什么?你们法力没了?还是被一条蛇扫到人间的?”
黑无常从震惊中缓缓恢复:“你们不会是到处找快死的人守株待兔等我们吧?”
叶修呵呵笑道:“真不好意思,被你言中了。”
“……”黑无常无语了。
“你们可真够倒霉的。”白无常叹服。
叶修问:“你们是来接陈家公子的?见到他魂魄了吗?”
黑无常按下心中疑问:“说来此事蹊跷,我们奉命来接陈实魂魄,可走到这里了却见不到踪影。”
“怕是变成厉鬼跑了。”
“这也太怪异了吧?”白无常这一时半会听到了忒多怪事,声音瞬间挑高,“你们一会儿见大蛇,一会儿遇厉鬼,怎么什么烂事都被你赶上了。”
叶修冷哼一声:“就差想说我是个烂人了吧?”
“哪里敢哦,镇鬼师大人,这厉鬼一般都是你来管的,现下您没了法力,是不是还得我们哥儿俩替您去忙活啊?”
叶修手一挥,指了个方向:“我跟轩辕十四大人先回那边,藏在人间住处,不好太招摇。那陈实是遭人陷害,被人用恶咒诅咒而死的。不过既然有人胆敢咒他,想来不怕他变成厉鬼去报复,找活人没什么意思,你们还是去寻陈实比较稳妥。”
黑无常低声念了两句:“您还怕招摇?整个地府就没几个比您怕不招摇的人了。”
“嗯?”
“没什么没什么,您二位且去罢,我们去抓了陈实交差再说。”
黄少天眼见黑白无常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心中却是一块石头落地——无论天上地下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便好。再转头看陈宅院中,已经点起白色灯笼,高挂檐下,无论男女皆换了装束,哭声仍旧断断续续,好不惨淡的景象。
“他们在哭什么?”黄少天问道。
“陈实的父母是在哭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嫡子丧命,家中后继困难;下人有的忠仆是真哭,其余都是哭给老爷太太看的罢。”叶修答道。
“那唐家小姐?”黄少天想起唐柔的身手,口气中全是惋惜。
“若是心爱之人丧命,她一定痛彻心扉。”叶修面上抹的都是黑泥,这会儿神色微妙也很难被看出。
“有多痛?”黄少天问罢,方才还露半边的残月几乎全部隐身入了云层中。
“想来愿意以身代之的。”叶修说完这句,顿了良久才拉起黄少天要回石花山庄,“别耽搁了,回去罢。”
叶、黄二人自回唐宅,天未亮,便听院外一片嘈杂,有个陌生仆从闯进偏院:“黄公子,请问您起了吗?”
黄少天带叶修出来相迎:“我已醒了,有何事?”
“我家小姐求见。”
叶修眉心一紧,还不等他拦着,只见唐柔已经踏进院门门槛了!唐家小姐一身白衣,戴了帷帽,见了他们便行了个福礼。
“请二位救我亲弟。”
黄少天不敢贸然上前,见叶修请唐家小姐侍女等仆从系数进到院中才道:“您何出此言?”
“昨夜陈实病重,已经去了。”唐柔虽然戴着帷帽,语气抑扬间伤痛不浅,“我爹极信那老道,他说陈家不够虔诚,修行不足,才令陈实因病亡故,我家断不能学了陈家!那妖人说陈府此时潘然悔悟,要送上自家女儿作陪,才能保下后世平安!这会儿还要哄着我爹焚火献祭自身!”
叶修听闻此话,才知大事不妙,问道:“唐然现在何处?”
“弟弟拦着我爹娘,不令他们轻易伤了自身。可我爹治下,家仆皆听命于他,我怕拦不住。昨日在林中雕虫小技,想来让黄公子见笑,后来有只大雁落下,我令人拾了起来,非是中箭,却是有人击石而中的。我寻思着不是黄公子的身手,也是眼前跟着您的高手所为。特此过来求黄公子千万帮着我弟弟,不要让我父母被那道士迷惑,枉送性命!”言毕,唐柔行一大礼。
叶修见她非寻常女子,多问一句:“唐家小姐,既然大家都是明眼人,便不说见外的话了。您这装扮,像是要出门。”
“我要去陈家!是我无能,救不回陈郎,可他有一个姐姐,是我儿时玩伴,逝者已去,活着的人我一定要救。”
“他们莫非也想要陈家小姐性命?”
唐柔愤愤道:“陈果遣人给我送信,说她父母要将她嫁给那老道还俗的弟子!”
黄少天大怒:“这人好不要脸!怎么东一个徒弟西一个徒弟都要娶好人家姑娘!伤人性命不说还要乱配夫妻,真是无法无天!”
叶修问:“为何不报官?”
唐柔扭头不语,右手侧一个丫鬟脆生生地答道:“您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这里的父母官早被这道人收服了,他若是管用,我们不等小姐吩咐早就去了。”
叶修点头:“我们去帮唐然,你独自去陈家?这样不妥,不如这样,先一同去看看你父母如何?陈家操办白事,你去一趟是正理,只是身边还是要有亲弟弟伴着才好。”
唐柔思索片刻答了个好字。三人便先去救下唐书森夫妇,幸而去得早,唐然及其父母还在争执,黄少天得到唐然首肯后出手打晕了几个唐老爷的“忠仆”。唐书森惊诧极了:“你、你、你!”
唐然抱住他爹,劝道:“爹,黄公子是我让姐姐请来的,若不这样,您怎会听我的?那道士满口荒唐话,真的不能信啊!哪有令人zi焚的修行!这分明就是要害我唐家家破人亡!石花山庄多年心血,爹真的不要了吗!”
唐书森还要说什么,只见唐母哇一声大哭了起来,不知她从哪里取来一把小匕首,抬手便要伤自己!叶修手快,隔空弹开唐母的手腕,匕首落在地上。
唐柔上前扶起母亲,也哭道:“娘这是做什么!”
“你爹傻了,都是被那道士迷的!我不如死了,让他知道献祭给道长有什么用!”
唐家一片混乱,黄少天束手无策,这不是天庭,细枝末节的人间琐事他真是毫无办法。最后还是叶修发声:“唐公子,还请你先约束下人,令心腹看好老爷夫人。我们是不是要跑一趟陈家道恼?”
唐然刚刚哭过,抹干眼泪道:“你们几个好看我爹娘,我跟姐姐要去陈家一趟。”
陈宅外头看着只是大户人家办丧事的动静,里头乱得一塌糊涂。黄少天不曾见过人间办白事,一路从大门外进到宅内,到处都是扎好的白色灯笼,黄纸扎起的法器等物。唐柔箭步如飞,走在最前头,一路直奔停了陈实棺材的院子。陈果正抱着弟弟棺材哭个不停,那边便有老妈子上来拉她:“小姐节哀,老爷让您去前头厅里呢。”
“我不去!陈实才死了,他们就想把我往火坑里推!”
唐柔掀开头上帷帽,上前一步,一把扯开那个老妈子,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拉扯小姐?”
陈果见是她,哭得更大声了:“我有侍女从陈实院子里起出了咒人的东西!定是有人咒他才病成这样!”
唐柔怒极,从跟着她来的几个健壮丫鬟手里取过一把兵器,直奔前面厅里去了。黄少天看那兵器便抓着唐然问:“那是长矛?”
“我长姐自幼喜欢舞刀弄枪。”
叶修也懵了:“走走,快跟去。”
话说那老道士正喜滋滋听陈家老爷许诺他要嫁女儿给自己徒弟,椅子还未坐热乎,便见一个怒发冲冠的女子执了明晃晃的兵器冲杀进来。唐柔顾不上别的,矛尖对准道士而去,陈家厅堂内大乱。
这一番唬人的事情,黄少天和叶修都未插手,一个女儿家搅得陈宅鸡飞狗跳,乱得像个菜市场。唐柔着白净衣装,长发挽在头上作男子发型,俏脸带了愠色,手里兵器更是吓人。不说那道士的徒弟,便是陈家人也怕她真的伤了老道,一窝蜂地上前拥着老道夺门而出。陈家主母听闻前来,颤巍巍道:“唐柔,你虽然是跟陈实定亲的女儿家,可也不能这样在我家亮出兵器!你和我家无缘,来日还是要再嫁他人,今日一闹,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唐柔吓跑了那道士,自是不怕别人的闲话,答道:“我这次来,其一是看看陈郎。是我对他不住,没能救他一命,陈果说他是让人给咒死的,我心里痛得不行,这天下崇信道士,却不管道士做下的恶事,去哪里说理?他一走,我想自己是要怕还是不怕呢?怕有什么用?人都不在了,不如过来闹一场,把那不知羞耻的恶人赶走!其二是要带陈果去石花山庄小住。”
“胡闹!我家正有白事,陈果怎能到别家去住!”
“我怕这会儿她不在别人家,就要嫁给那老道不知名的什么烂徒弟了。”唐柔冷哼。
陈家主母面色一沉:“你伯父刚经丧子之痛,有些糊涂,我没有糊涂。”
“您能保陈果……”
“她是我女儿,我当然会护着她!”
这一日的混乱,末了让两个女子给解了。叶修心里翻了滚水一样,反复念着唐柔那句“怕有什么用”,思来想去,这些天一直记着不能在黄少天面前露出什么来,可怕有什么用呢?过去的事情既然不能提起就不必再提,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在人间坦荡荡对他好——对他好又不需说出过往那些旧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