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笑King

叶修在地府行事久了，神仙这套礼节丝毫不错的，见周泽楷收了兵器，便请黄少天引见下双方。王杰希很给他面子，拱手道：“在下北落师门王杰希，这位是心宿二周泽楷。都是轩辕十四同僚，北辰下面的星宿。”

镇鬼师还了个大礼：“失敬。”

黄少天道：“这位是地府派上天庭参与三界选拔的镇鬼师叶修。”

周泽楷对千机伞好奇：“你的兵器，看起来不俗。”

“地府一位友人所赠。”

王杰希问起他们在灵山遇到何事，黄少天说书似的讲起他与叶修被大蛇扫来人间的经过，除了他和叶修过于亲密的事，统统说了一遍。叶修站一旁，神似放空，其实在想喻文州“叛乱”之事，要说旁人有登天的心思，他是信的，喻文州对这天上地下为官之道，看得再淡泊不过，掀了天庭一座山闹这样大的事情，还被人安个叛乱之名，怎么都不像他。叶修和他共事久了，对他那种“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风格再熟悉不过。成事不足，半路被查，闹得人尽皆知还冠上一个叛乱罪名——何等荒谬幼稚，秦广王听了也会一笑而过。叶修两世为人，没逃出一张情网，末了自己送自己步上地府这条路，说来好笑的是，他这条路上两回遇着喻文州，和此人从未交过心，却比旁的狐朋狗友都要互相了解。叶修以为自己是地府一条阴郁张狂的鬼影，就这样青灯黯淡，执千机伞，单挑一群恶鬼，破人间阴翳。这样的日子没个尽头，他也就不想尽头——谁想得到三界选拔就遇上了意外呢？那意外姓黄，像颗野火种子，爬了叶修心里整片草原，烧得他五脏六腑错位。可叶修求不得别的，人间事了，黄少天跟他的缘分，大概要止于三界选拔，除非叶修鸿运当头被元始天尊或者北辰星君相中留在天庭，否则在地府干上一百八十轮回都没可能跟轩辕十四再续前缘。他能把握的不过就是人间这点小时光，再多一分一厘都是求不得，到头来还是要回地府青灯鬼火作伴。喻文州和他不一样，秦广王那是天庭上在册的，官做得好了，早晚会升到天上去。想到这里镇鬼师嘴角挂了丝嘲讽的笑，他想到若是喻文州得知自己被谁给兜头泼了这样一盆脏水，非得让那位死得没个全尸才叫好。

“且说我和镇鬼师法力在佛门回复，与道术相克有关。我二人怀疑，三界选拔之乱怕是源自人间，祸在此地，那个道士说‘流洲’蹊跷，也该彻查。”

叶修听黄少天说到这里，才勉强神思游回来附和道：“轩辕十四大人说得不错，此番动荡祸事，人间种种痕迹，我二人留在此地，本想小心行事，顺带一查。既然四大王星三星都已经到了凡间，不如大家多花些力气在这上面。”

周泽楷头回下人间，对这样的说法不是很信服，只说了三个字：“天地人。”

叶修满面茫然，王杰希轻轻咳嗽两声，解释道：“三界神力法术，天庭为首，地府其次，人间最弱。他是不信人间能有这样的神通。”想了想又补一句，“我们周大人，话极少。”说罢看了看黄少天。

叶修笑了：“原来四大王星里两个，一个话极多，一个话极少，有趣有趣。”

黄少天挑挑眉梢：“哪里有趣？”

“你们平素在一处，没少吵架吧？哦，不对，吵不起来的，周大人话少。”叶修只看王杰希说这话，“他们两个闹起来，岂不是很烦？三天两头打一架，你们天庭有没有禁止私斗的规定啊？”

黄少天故意拔高音量：“总而言之，我们现下要怎么做呢？”

其余三人都沉思了一会儿，叶修先开口：“分头去找坠入凡间的人。”

周泽楷：“上报天庭。”

王杰希：“分头行动，便宜行事。”

“那这是要派个人回天上喽？”黄少天道，“周泽楷你回去一趟吧，跟太白说一下我还没死呢让他别担心。”

周泽楷道：“不妥。”

王杰希先伸手拦在周、黄之间：“小周冷静点，黄少天是自己人。”

“你不会还担心我跟叶修跑了去给那个叛党通风报信吧？”黄少天立马察觉出弦外之音。

“怎地不会？”

叶修未动，黄少天先冒了火：“都是地府来的，也说不上人家会一起叛乱天庭。天上星宿也有脑子不清醒发疯的，难道你周泽楷跟着一起发疯过吗？”

“哦。”周泽楷只答了一个字。

王杰希登时就头疼，拖着周泽楷离黄少天远一点：“你们再这般，下回出门判官司，我要带上老韩。”

周泽楷和黄少天这个时候倒是统一口径了，异口同声：“关韩文清什么事？”

叶修一脸无辜，不知是真无辜还是装的：“心宿大人这是怀疑我跟喻文州勾结成奸了？不过秦广王到底是不是叛徒还两说呢，先怀疑我，是不是也得拿出点证据来？”

黄少天蹿去王杰希身边：“你把周泽楷放开，我要跟他问个清楚，怎么今天就偏不信我了。”

“你好骗。”

“……”黄少天语塞。

“这倒是没说错。”叶修补刀。

王杰希此刻觉得镇鬼师乃是地府送来专门挑拨他们内部关系的。

“把你的弓箭拿出来，我早晚要劈了你这把弓，早就看着不顺眼了！”黄少天嚷着这句，一面唤出冰雨。

周泽楷话是真少，嘴上不理会，左手上紧赶着着拿出了月弓，右手上亮出两支箭矢，看起来不似寻常物。叶修一眼看出端倪：“好箭，少天，这不逊于你的冰雨。”

黄少天冷冷道：“他这两支箭，一名碎霜，一名荒火。被射中什么滋味，你自己想去吧。”

叶修干笑：“别真打起来啊。”

王杰希不想管闲事了，这两位一言不和就动手的时候太多，不差这一次，干脆让开地方，站到叶修身边去了。只见周、黄两位星宿大人不顾身份，就在这人间一山坡上大打出手。

叶修看了少许时候，对王杰希说：“没一个落下风的啊。”

“他们动手，家常便饭。”

“北落师门大人，你我曾经见过吗？”叶修忽地问。

王杰希心思转得快，答得也不慢：“这位镇鬼师，我们在天上不是才见过？那次宴席，你与轩辕十四在廊下，我远远瞧见的。”

“那也算见过？”

“见面就是缘分了。”

叶修没反驳，又问别的：“我怎么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别有深意。”

“叶大人想多了。”

“王大人见笑。”叶修左思右想，觉得还是点到为止，不继续这个话题了。

“镇鬼师究竟想说什么？”

“秦广王叛乱，这件事到底有几分准？”叶修另起了个话头。

“我也说不准，毕竟灵山大神、地府鬼鸠都不曾亲眼见着。”王杰希思忖着说话。

“你们心宿大人，倒是信得很。”

王杰希双眼大小不一，笑起来的时候格外显眼，他翘着嘴角像是很不在乎似的：“叶大人，天上星宿在人间缠斗，是很好笑吧？”

“不敢。”

“周泽楷和黄少天，这时候看着两个顽劣的青年，实则不是这样的。王星在天上，也是备受尊崇，开府封殿，身后无数仙官仰仗。只是下凡是件稀罕事，这回撞上，未免小孩子作态，令人发笑。”

叶修顿了顿：“我是地府来客，天上事多少知道些许。”

“好。”

黄少天那边跟周泽楷打得不可开交，两人倒还记着在人间不能太过放肆，谁也没有使出什么摧山毁地的招式，乍看上去，倒像江湖人斗气。周泽楷擅用弓箭，被黄少天缠上后，右手抽了把短刀出来，左手还用银弓不断拆招，脚下寸步不乱，稳得像是尊玉雕像。黄少天冰雨在手，剑招犀利，一身青衫，腰上别了块古怪的面具，倒是有几分像个人间的公子哥儿。两人有来有往，剑刃和弓背相碰，音色清脆，风随身动，气流不止。

银弓拢了十五的月色，竟是把光做箭，束起便有一束，再散开，周泽楷左手手腕一抖，无需挽弓，道道如利刃，从弓弦上刺出，化成百千道刺目的火光，单看只觉流光溢彩万般纷呈。黄少天动作非比寻常的敏捷，左手卸了剑鞘，早知那光束艳丽好看只是外表，冰雨剑尖敲在剑鞘上，鞘上有洁白玉石荡出余音，音成袅袅青烟，烟绕彩光，居然没有被冲破，反而令流光失了锐气。周泽楷见黄少天躲了这招，当即冲上去短刀出手，刃磕在冰雨剑身，让青烟顷刻间消失全无，流光剩下一道，像暗箭从黄少天背后直扑过去！冰雨被震，黄少天知道轻敌不得，右手扔出剑鞘，鞘成风雨，雨滴硕大无比，乘风而去，砸向流光。

叶修点头赞道：“不愧是天上星宿。”

王杰希侧头问：“嗯？”

“除了都比我差着火候，别的已经很好了。”叶修话音方落，便看着流光被雨滴凝住，不多时冻成了一道冰棍子，他心下明白，怪道叫冰雨，原来呼风唤雨不说，还能冰封万物，月光都逃不掉的。

王杰希听到这般大言不惭还是略惊讶的：“那倒是想请教叶大人招数了。”

黄少天听到这句，抽空喊道：“叶修，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两个手里的兵器没打在自己身上有点可惜？”

叶修喊回去：“月弓到底是什么弓？”

周泽楷见黄少天还有心思说话，逼得更紧了些，电光火石之间分神的轩辕十四被震得后撤几步，好容易腾出手，闪身让“冰雨”席卷了狂风包住周泽楷。黄少天轻落到叶修身边：“月有圆时有残缺，残缺时印出来的影子后来成了精怪，被太白捉到强令成形，化为月弓。星箭本是星光，碎霜和荒火是周泽楷混了月光造出来的。”

王杰希看周泽楷再度集合光芒准备破了黄少天那冻雨的袭击，缓缓道：“你师父当年不是想把月弓给你用的吗？后来让北辰给了周泽楷，莫非你因此不爽他，才见面就刁难人家？”

“我这么小心眼？！”

“谁知道呢。”

叶修扯着黄少天手腕：“心宿大人要来找你麻烦了。”

黄少天眼看那冻雨要被破，笑着对叶修道：“冰雨借你试试？”

“嗯？”叶修不解其意。

“月弓也没那么稀奇。”黄少天说着便把自己的冰雨剑变成一张弓，借一点雨水的灵气，化作箭矢。

此刻周泽楷已经冲出冻雨包围，张弓搭箭，正对黄少天。叶修顺手拿了黄少天手里弓箭，对着周泽楷的箭回射，箭矢和箭矢互相刺穿，碎成裂光，天上如同下了花火一般，简直是襄阳城内的火树银花，万种姿态，真个漂亮。只是那雨水化的箭尖险些到了周泽楷眼前才被破到碎裂，叶修不做声，将手中弓还给黄少天。

黄少天没有安静的时候：“这开弓的时机还是你拿捏得更好些，周泽楷你是不是天上待久了手生啊，月弓被你用成这样，北辰见了不会心寒？”

周泽楷落到地上，收了月弓，对叶修一拱手：“得空再比。”

叶修也不客气：“承让，你再练练。”

王杰希听见了，眉头一拧：“你们玩也玩过了，后面怎么办？小周回天上报个信，我们呢？”

黄少天道：“不如你跑一趟京城吧，说是道士横行天下，我觉得人间这根要在京都里头。”

“你呢？”

“我和叶修回承恩寺，再跟方丈聊聊。若是没别的端倪好找，干脆跑一趟流洲算了，看个明白，也好放心。”

王杰希和周泽楷互看一眼，而后应了。叶修和黄少天不多说什么，径直走了。周泽楷盯着他们半晌，没说一个字。倒是王杰希很通情达理，问道：“小周想问我为什么对这个叶修态度如此好？竟然让他就这样走了？”

“是。”

“你头回下凡是吧？”

“是。”

“我以前来过人间。”

“哦。”周泽楷点点头，“这个镇鬼师曾经在人间？”

“我有些印象，不过不深了。回头再查册子上有没有记载过吧，地府里小官，怕是没有记档。”

“好。”

再说那两个离去，走了没多远，叶修想起什么，抓着黄少天手腕不放。黄少天有些摸不着他的脉，懵了一样跟着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叫唤：“你这是怎么了？”

叶修心里转了七八十个弯，琢磨着喻文州要是真倒霉被这盆脏水给扣到泥潭里了，自己少不得去舍命帮他洗脱罪名，那样的话，黄少天这边就顾不上了，说不定还要夹在自己跟天庭之间左右为难。到底是不是在这里跟黄少天各走一边，他心里实在没个底。哄开了王、周二人不过是想静静罢了，这会儿被黄少天一句“怎么了”问得后槽牙都疼。

“我担心秦广王。”

“你们关系很要好吧？”

叶修想了想自己跟喻文州从不交心也就罢了，偏偏这么多年还喜欢互相损个没完，真是“关系很要好”的绝对反面。

“也没那么好。”

“既然担心他，等我们回去找了方丈问清楚，就偷偷去找他罢。”

“啊？”

“你不信他会叛乱，我是信你的。”黄少天反而拍了拍叶修手背，“和你在人间转了小半年，这点看人的眼力我还有。王杰希和周泽楷跟你不相识，也不了解，说了什么，你多担待些。”

这些日子烧得叶修五脏六腑挪位的野火被这些话撩得又窜了出来，他也顾不上被走夜路的凡人瞧见，直接把黄少天抱住了，头别在人肩膀上，完全不是方才跟周泽楷拼箭的模样，一身漆黑的镇鬼师柔软成肉体泥胎，摸着身边人的体温就不撒手。心里有块地方早就是出了浓水的窟窿，烂肉他都懒得去刮，丢在心窝里烂到了根。平时装着黑脸不觉得疼，这会儿变成凡夫俗子了，忽地针扎一样，进而剧痛袭来，山呼海啸般的痛感膨胀成一座空城。

黄少天用手指戳了戳他后背：“你、你没事吧？”

“没事，你就当我被你感动得要哭了，让我抱会儿。”叶修正经的时候像是能说出一座山道理的私塾先生，不正经的时候嘴里能跑山川大河，信口拈来，不在话下。

黄少天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扭，想想这些时日吃人做的多少美味，强行忍了。等到叶修松手，指了指天上圆月：“可惜这次灯会，竟没看完。”

叶修也瞧一眼月亮，这阴晴不定的家伙这会儿像个十足的好人一般散发着柔和的光。镇鬼师道：“下回带你看更好的。”

“好，我等着呢。”

叶修正要答话，忽地转身，呵斥道：“什么人！”

有个青年毕恭毕敬答话：“是叶大人吧？”

叶修千机伞甩出去，黑伞放出暖光，照亮那个青年，叶、黄细细打量一下，他身边还有个人。

那青年笑着说：“看这个定是镇鬼师无误了，我是方锐，三界选拔一起的，你还记得吧？”

叶修点头，随后看他身边那位跟自己一样一身黑衣的人，问道：“文州？”

喻文州吟笑走到千机伞下方的亮光里：“你身边这是轩辕十四大人罢，都没受伤？”